她与狗
一
已而一月,便是几日空闲再忙碌一阵,年关也近了。
今年冬天真冷呀。她想。
冰冷的手套缠在手上,露出五节已经涨红了的指节。她把五指蜷在一处,紧紧按在空荡荡的荷包里,另一只手的五指攥在手心中,无名指上挂着一个灰绿色的袋子,袋子里一团惨淡的红色。
风雪如巨手一般从天而降,以向下的力量与无与伦比的威压震慑着人间万物,所以风雪嘶吼过便是生灵涂炭般的安逸。
万里红尘尽盖。
而现在那只巨手正翻腾着拍打着,她被握紧的手擒住了呼吸,血液倒流,一滴一滴的红色抛离热度透过薄薄的障壁融成一股一股的水雾向太阳抛去,意识像是被挤了出去,落入一片茫茫中。
她被万千中截然不同又浑然一体的魂灵团团围住,恐惧而惶惑,四周尽是白色,四顾竟是不见前路,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可以逃生孔隙,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她只能走着,走着,头越来越低。
周身那样冷,仿佛整世界的暴风雪全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二
打开家门的一瞬,她冻得僵硬的脚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栽去,她顺势倒下,脸被垫子粗糙的面上狠狠擦了一下,脸上挂出了几条血痕。她静默地躺了一会儿,家门毫无顾忌地大敞着,应声而起的感应灯闪烁着,昏昏地爬进来,良久,在她以为时间已然停滞而她将就此长生时,灯倏然灭了,而后楼上传来一前一后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骂骂咧咧与絮絮叨叨的语句。
“妈的别闹!老子好像踩到东西了!”声音的主人用皮鞋的后跟往脚边的东西上又踩了踩。
她的小腿传来钝痛,一声痛呼从嘴中挤出来。
那个声音顿了一会变得迟疑,“这什么?”
“那个女人?”
“怎么可能。”另一声音响起,“那个女人害病死了。”
“肺癌?”末了又不确定地补上一句,“我听别人说的……”
“哪是肺癌?是那种病!”
“那种病……”
“是啊……那种病!”语气肯定起来,“她那种喜好的,想必常日里的生活也不怎么检点吧。”
两个吵闹的声音终是惊醒了寿命渐至的感应灯。灯泡“嗞嗞”地忽明忽暗地亮着,突然如燃烧生命一般在须臾间明似白昼,而后生命力燃烧殆尽便“啪”的一声灭了。
光明仅如一瞬,短暂到表情都未回转便赤裸裸地暴露在生命之光下,彼此之间望着对方僵硬而丑陋的脸,扯动内心抽搐未止的一处。嘴角与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都在固化而以后的每一天丑恶都将因此而一点一点地被缝进他们的每一个表情。
但即使时间是这样短,也足以让他们看清地上趴着的那条狗了。
三
冬天是不会总开窗的,所以家具上也没有像夏天那样厚厚的一层灰,而她却干得格外卖力,桌椅板凳全都被仔仔细细地拭过,沙发更是恨不得沿着每一条纹路擦个彻底。
明明不久前都不愿意擦拭,怕打扰了什么,毁掉了什么,解脱了什么,她只敢一寸寸的看着,一段段的嗅着,却不能碰,也不敢碰。
我的某些思想转变的其实也挺快。
她想着,把一盆稍加混浊的水端到池边倾倒出来,快到底的时候隐隐能看到盆底鲜红的玫瑰印花。她想起以前还嘲笑这印花看起来廉价感十足,双手朝盆中的水猛扎下去竟是擒上来满满两手玫瑰,她举起两只手转了转,傻笑出声。
傻笑的时候好像是听到了那人说的三个字或是四个字。她回忆。那人好像说了些什么。
已经长了些许铁锈的水龙头被打开,一阵尖锐的“哗哗”声后,冷水便股股浇到些鲜红的印花上。
好像说了些什么。她盯着慢慢增高的水面,认真地想。
清水从水龙头不断流出,仿佛流不尽一般。
如果这个水龙头一直开着,迟早有一天所有的水都会经过吧。她又思考着,明明是可以的。人们为什么总会轻易又绝对地否认有些与平常稍有背离的东西呢。
水已经漫过了盆沿,沿边缘划出平面切割而来的曲线,那迫不及待而永不回头的步伐让她想起来了某些冷漠而坚硬的弧度。
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水从大理石拼接而成的池面上流过,淌入了下水道,让她的视线再无法聚焦在水流中某一意义特殊的水滴上时,她的思维便又回到又到了这里。
四
将来昨晚买的肉浸入冷水中,转身便把切好的萝卜下了滚烫的锅。盖上锅,等了一会儿便拎起那块肉,仔仔细细剁了泥后却对着一块生姜犯了难。
“生姜的味道我倒是能忍受,但如果被我咬到了我定是要漱十次口的。”她想起那人的话。
她将生姜去了皮后慢慢切片,她做皮蛋瘦肉粥的时候可都是用大块的姜片熬,熬好盛起来后再一一挑出,那四喜丸子又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教过她。教她熬皮蛋瘦肉粥的人在她还没完全学会四喜丸子的时候就把她赶出来家。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待到胡萝卜被盛出了锅,生姜片还是在案上码得整整齐齐的。
五
揣着一盒四喜丸子,她出发了。
阳光卷成一片,滚过后竟是一地繁华。她走着,见无人所见。
她将怀里的盒子拿出,准备等下见到时直接递给那人。
“啊,好难吃!”
然后便是一句“这么难吃只能喂狗了。”
生姜片摆在案上还没收拾。她想。也许再怎么擦拭,存在过也定会留下痕迹的。只不过,离人想抹去最后的一点,存者想放大最后的一点。
死后烧成灰也算是一种痕迹吧。她又想。这里的灰太多啦,以后一定会有什么规定来约束它吧,一定会有的。
那时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她还在喃喃。
今年冬天真冷呀。
六
大雪葬了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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